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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所谓“正使尽情寒至骨,不妨桃李用年华。”这正月里的一阵春雪虽带严寒,来势汹汹,却也去的甚快,不消几日便融化得无迹可寻。出了正月,和风送暖,万物复苏,对于民以食为天的列朝列代来说,仲春的一件大事便是“籍田礼”了。
所谓“籍田礼”,是由天子躬身,下田犁地,以示榜样。它既包含对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的祈盼,表达了统治者对“劝农耕桑”的重视,又契合了礼制文化——正所谓“上事天,下事地,尊先祖而隆君师,礼之三本也。”可是今年的“籍田礼”,却因为正月里的流民事件显得与往年大不相同。
齐历二月十一,这天一大早,齐帝率太子、文武百官至城东郊先农坛祭拜先农神后,便换上亲耕礼服,到亲耕田行亲耕礼。按惯例,皇帝不过是象征性扶着犁尾走上几步,礼仪官便宣布礼成。这一次齐帝竟坚持犁了一箭之地,累得满头大汗,方才走上田埂,在场的众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。
行完“籍田礼”,第二日内廷便传出旨意:
“民,国之本也;田,民之本也。今秦代二州流民衣食无着,嗷嗷待哺,又京郊周县,无主之田甚多。民不可无食,地不可荒芜。着依议由皇太子会同户部、京兆府诸有司衙门,重新丈核孟、新、宜三县无主之田,妥善安置秦代二州流民,以固国本,以安民心。钦此!”
圣谕一出,算是正式将安置流民一事拉开了帷幕。
因此事由太子萧鸣龙统领,他打定主意,将日常处理政务的明德殿腾了出来,又从东宫、户部、京兆府衙门抽了六名经验丰富的司官,六十名年轻干吏,分成三个核查组,每组对应一个县,他自己则带着滕王萧元婴、萧狄、安静思、龙少阳等一干人居中调度。
明眼人一看便知,这事名义上是太子揽总,实际上却是由二萧、安、龙四人具体经办。他们每隔两日写一条陈,奏明进展,呈太子御览。
这四人之中,滕王天潢贵胄,拉进来有抬价之嫌,做做样子,平素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。萧狄腿脚不便,隔三差五过来巡视一番,其余日子种花斗鸟,听曲观舞,怡然自乐。安静思虽是几乎天天应卯,无奈武人出身,于政务理民一窍不通,不过这人倒有自知之明,从不横加插手,文案签字过手而已。如此一来,重担便都落在了龙少阳身上,他起初也是门外汉,却谦恭谨慎,不耻下问,与司官小吏打成一片,日子久了,事务也渐渐熟络。
这些司官小吏们,历事已久,对这四人来意自是心知肚明,无外乎抢功劳、捞资本,倒也早已司空见惯,不甚抵触,何况他们要么是贵胄高门,要么是新晋红人,哪一个惹得起?过了一段时日,这些人竟发现他们并未高高在上,吆五喝六,却是平和易处,如此一来,上上下下竟是一团和气。
太子萧鸣龙每隔五日亲临询问,滕王萧元婴更是不时赏赐银两,这些司官小吏们便越发卖力苦干。从早到晚,一面在洛城内外设立点位,登记统计流民人数,一面从府县搬运文档案卷,核对户籍人口,催促发文,还要腾出人手跟着府县官吏下乡入户丈量、复核土地,只见偌大明德殿每日人进人出,算盘声、说话声混作一团,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。
如此忙了一月有余,流民之数、无主之田都已统计核查清楚,跟着便是分配土地,政策本是陛下钦定,执行起来倒也顺畅,又过了一月左右,土地已分了十之六七,可谓成效初著。剩下的圈占土地多半握在地方望族豪门手中,不用一番雷霆手段,让这些人将已经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,绝非易事——这一点,上至太子,下至小吏,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。
这一日上午,龙少阳正在看府县送来的条陈文书,斜眼一瞥,见萧元婴正大大咧咧地斜着身子躺着,两手搭在安乐椅扶手上,怔怔地看着藻井出神,便笑问道:“殿下,在想什么呢?”
“我在想,安静思这小子今日怎么还没有来,平素这时辰他是早就到了的——这不像他的做派。”
龙少阳调侃道:“原来殿下也有上心的事。一大早相府就来人了,说是安兄要陪相爷外出公干——只怕他今日不会来了。”
萧元婴 “嗯”了一声,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。
便在这时,一阵橐橐的拐杖声传来,龙少阳刚站起身来,萧狄已一拐一拐走了进来。
只听萧元婴阴阳怪气地道:“常来的不来,不常来的倒来了。萧狄,瞧你这气色,真是让小弟艳羡不已。哪像我们,整日整夜窝在这里。哎,若是再熬上三月半年,只怕这差事没办完,我就要闷死啦!”
听他这么说,萧狄却并不着恼,笑着瞧了萧元婴一眼,又看了看龙少阳,转身扬声对外道:“来人呐,即刻备一辆马车,我们有要事外出办理。”早有东宫侍从答应一声去了。
萧元婴一骨碌从安乐椅站起身来,喜道:“萧大哥,你这话可是当真?”转眼间,他已将“萧狄”换作了“萧大哥。”
“那是当然。”萧狄笑道,伸出手向下轻轻压了压,示意萧元婴稍安勿躁,一边在屋里踱着步子,悠悠道:“殿下,少阳,据府县报上来的数目,如今这田地已分了十之六七,剩下的都是些硬骨头了,只怕一时半会儿难有进展。耗在这里也是劳而无功,咱们何不借此时机,驾车到下面府县实地察看,既了解了实情,又活泛了筋骨。像这般整日闷在这里,岂不是辜负了外面这大好春光!”
龙、萧二人听了,心下都是甚喜,不禁拍手称快。
当下三人同乘一辆马车,出了平定门,径直向西驰去。
其时正值孟夏四月,气温回暖,但见沿途满目郁郁葱葱,繁花盛开,草间树上鸟鸣虫叫不断,万物一片欣欣向荣。
马车驰了三十来里,进入新县境内。此次安置流民的孟、新、宜三县,新县距洛城最近,安置分田之事几已完成。一路下来,只见道路两边阡陌纵横,三三两两的农人散落在田间地里,有的在犁地放水,有的在弯腰插秧,一派忙碌景象。
三人时而隔窗遥望,时而下车驻足,心中都是欢喜不已。滕王萧元婴自幼锦衣玉食,哪曾见过这番情形?满是好奇,指指点点,询来问去,龙少阳、萧狄便在一旁耐心讲解。
一路停停走走,不知不觉间,但见道路越来越窄,以至崎岖难行,沿途风景却越发清幽,道旁芳草如茵,周遭山丘连绵起伏,宛若波浪——原来车夫初来乍到,车行渐远,也不识得道路,迷迷糊糊进了山间,已分不清方向了。其时日头已高,众人又累又饿,萧元婴更是叫苦连连,嚷着竟忘带了水和干粮。
马车转过一个山坳,只见前面路边几株大槐树,高大如盖,树影婆娑,萧元婴拍了拍车厢,叫道:“车夫,在前面大槐树下歇息片刻,本王这腿又麻又沉,都快不听使唤了。”边说边用手捶打着两条小腿。
龙少阳正想着调侃他几句,忽听一个声音道:“咦,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。想不到兜兜转转,竟到了这里——我早该想到的。殿下,少阳,咱们的午饭有着落了!”声音之中,又是讶异又是激动,说话的正是萧狄。
萧元婴一愣,接口道:“在哪里,在哪里?本王怎么没有看到?”
萧狄淡淡一笑,努努嘴道:“就在前面不远处。”
马车又行了约一箭之地,只见路边一排三间茅舍,两侧各有一株槐树,却是躯干如龙,树冠如云。树枝、木条、竹子等结成的篱笆,高低不一,将屋前围了一圈,南瓜、丝瓜一类花朵三三两两挂在上面,一副寻常农家的模样。
三人下得车来,走到篱笆门前。抬眼看去,只见院内菜畦碧绿,蜂蝶飞舞,堂屋板门却是紧闭,除了虫儿低吟,四下里一片静寂。
萧元婴不待商议,便高声叫起门来。谁知一连喊了三遍,无人答应。
隔了半响,萧元婴向龙、萧二人瞟了一眼,撇了撇嘴,悻悻着正欲转身。突然间“吱呀”一声,门板开了,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来,一身灰色粗布,白发苍苍,满脸皱纹。
萧狄见状,忙跨步上前,躬身行礼道:“刘嬷嬷,打扰了。”
那老妪瞧了瞧萧狄,又将龙少阳、萧元婴上下打量一番,半响,不热不冷道:“我道是谁呢,大晌午大呼小叫的,原来是你来了。你一人来也就罢了,怎么还带着两个外人。你知道的——夫人最是不喜陌生人的。”
萧狄道:“晚辈无意打搅老夫人清静。在下一行人外出公干,途中失了方向,又饿又累,是以做了不速之客。求在贵舍讨口水喝,还请刘嬷嬷行个方便。”
那老妪“哼”了一声,不置可否,转身进了一旁的偏房,却将堂屋门板开着。
萧元婴听了二人这番对话,思忖他们早已相识,又见那老妪言辞冷漠,脸色如霜,忍不住又惊又疑,张口欲问,却被萧狄一个眼色止住。
当下三人推开篱笆门,穿院进屋,只见屋内空间窄小,光线幽暗,正中摆了一张方桌,两旁四把椅子,颜色斑驳,显是年头已久。右首一块灰色粗布悬在中间,算是隔出一个厢房。
听到有人进来,床上一人颤巍巍站了起来,走到近前。
门外的阳光透进来,只见她鹤发鸡皮,头上一枚墨色玉钗晶莹生光,又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