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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“皇上,这是景阳宫宫女云裳在慎刑司招认的口供。”老太监察言观色,捧着白纸黑字低声禀报。

萧璟批复手中的折子,淡淡嗯一声。

老太监揣测圣意,把手中的纸张搁在御桌上,然后消失存在感般默默退到皇上身后。

良久,萧璟批复完手头最后一本折子,似有想起什么,用笔杆敲敲口供,淡然道:“齐臣相年事已高,不易雨中长跪,把这份东西给他看看,不枉君臣一场。”

老太监领命把口供拿出去,一字不落传话,末了叹气道:“齐臣相,您好生保重。”

“谢……”齐臣相双手发颤,嘴唇哆嗦,来不及起身,一口血呕在御书房门口的灰白石板上,很快被滂沱的大雨冲淡。

于是几代人累积的仕途家业,到了齐臣相手里已然穷途末路。

两日后,臣相之位由刑部尚书接任,而空出来的尚书一职由纪侍郎接替,而之前与齐家关系匪浅的都察院严副都御使,官降一级,贬为佥都御史。

严佥都面上接受,内心不服,纪家同样与齐家联姻过,凭什么别人升官他降职,想几日没想通,找个机会去纪府请教一二。

纪尚书听完他的苦闷,不但没有安慰,反而笑起来,连连摇头:“贤侄,你到底年轻了啊。”

严佥都正襟危坐,诚恳道:“学生愿闻其详。”

纪尚书撵撵胡子,思量片刻道:“若非都城谣言四起,怕是贤侄早到阎王殿诉苦了,你要感谢皇上不杀之恩。”

严佥都一怔:“此话怎讲?”

纪尚书呵呵一笑:“三人成虎,就算谣言,说一千遍也能深入人心,皇上圣明留你老师一家性命,听闻后宫那位娘娘也只废黜打入冷宫,贤侄尚能留在都察院,乃是万幸。”

这番话,严佥都早想明白,如今燕都谣言从最开始的“弑兄篡位”到现在的“暴君当政,滥杀无辜”,皇家私事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损天威,外加这几年年年征战不断,老臣中已有人颇有微辞,虽未在早朝时当面表露,但上报的折子里明着暗着字字珠玑。

萧璟作为帝王,可圈可点,生性多疑不假,但也不是好赖不分,听不得臣子们纳谏。

所以这当口,皇上一举一动格外注意,不管真仁慈,假慈悲,他不想励精图治的江山变成四面楚歌的被动。

严佥都不至于迂腐不化,前后思量,就一点不明:“纪大人,学生……”

他话未说完,纪尚书猜透心思:“贤侄想问为何老夫未被牵连?”

严佥都默认。

纪尚书没给明确答复,只是讳莫如深地笑笑,结束这场对话。

严佥都大概这辈子都想不到,就在齐淑妃出事前,刑部针对齐臣相上奏一份折子,诉诸种种劣行。

估计连齐臣相也想不到,同党见同党,背后放一枪……

不过无论官场时局如何变化,最无忧是萧璟。

掌灯时分,他坐在舆图前,盯着黑水河那片区域沉思良久,为了大周江山能稳稳交到自己皇子手上,为了堵住悠悠众口,他倏尔下定决心,连夜把宋勇赫,也就是宋执那位娶了十几房姨娘的亲爹,蛰伏许久的宋将军请进宫,一番商讨。

皇上亲征,无疑振奋前往西伯的二十万将领军心。

然而消息八百里加急,几天后飞到覃炀手里时,他神色一顿,随即摆手示意传话的人下去,又犹豫片刻,对里屋说一句“找宋执”便起身离开。

温婉蓉正犯困没往心里去,就听见开门又关门,屋里安静后,整个人重新陷入甜甜梦乡。

这一胎,大人小孩养得极好,加上覃炀当宝贝似的呵护有加,一路舟车劳顿孕妇没觉得多累,倒把周围的人紧张得不行,生怕她有个大小闪失。

温婉蓉睡得踏实,再醒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,堂屋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声音不大,却搅得人心浮气躁。

“覃炀?”她以为他无聊,不知在堂屋搞什么小把戏,似有不满哼唧一声。

“夫人,您醒了?”

珊瑚进来时,温婉蓉微微一愣,支起身子问:“二爷呢?”

珊瑚回答:“方才出去就没回来,夫人找二爷吗?奴婢这就去通传一声,叫二爷回来。”

“算了,兴许这会正有事。”温婉蓉倏尔想起覃炀走时说去找宋执,话锋一转,“什么时辰了?是不是该摆饭了?”

如今温婉蓉一日三餐比漏刻还准,不知是她饿还是肚子里那位饿了,到点准醒,醒了准要吃。

珊瑚摸清规律,早早命客栈伙计备好饭菜,还问:“要不要叫二爷回来陪夫人一起用膳?”

温婉蓉本来不想打搅覃炀,但听珊瑚说晚饭又点了酱肘子,想想还是决定先叫覃将军回房吃饭,天大地大再大的事也比不过填饱肚子要紧。

“哎,今天菜不错啊,闻着都香。”覃炀刚跨进堂屋,狗鼻子寻着味儿就来了。

温婉蓉简单洗漱收拾一番,添好饭坐在桌边等:“今儿有你喜欢吃的肘子,我怕冷了不好吃。”

“还是媳妇疼人。”覃炀大马金刀坐她身边,伸手摸摸白净的脸,眼角就快笑出褶子。

温婉蓉嫌他没正形,撇开脸,小声提醒吃饭。

覃炀应声好,又贱兮兮摸摸她的肚子,一边问想吃什么,一边拿起肘子盘里配好的小刀开始拆骨解肉。

温婉蓉早就对油滋滋的肘子垂涎三尺,毫不客气指着落刀的地方道:“就那块瘦的,加块皮,我要皮,你切那么大块肥肉做什么,对,对,靠瘦肉那边的。”

所谓指哪切哪,无外如此。

而且温婉蓉的口味也瞬息万变,方才还说不要肥肉,眼见覃炀把肥肉夹走,视线跟着筷子一起进碗,她很没出息咽口唾沫。

“我觉得肥肉很香的样子,好吃吗?”温婉蓉眼睛亮亮的盯着覃炀的碗,问得婉转。

显然很香,跟谁抢也不能跟孕妇抢,覃炀还没吃到嘴里,就被夺食。

温婉蓉嘴巴吃得鼓鼓的,兜不住酱汁溢出嘴角,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,那吃相,就跟一年没见肉似的。

覃炀起先挺开心,吃到后面,一个肘子没动一筷子,被自家娘们消灭一半,他有点担心:“温婉蓉,在燕都没见你这么吃过,你不要为了娃硬塞,撑坏肚子更难受。”

“我就想吃肉。”温婉蓉已经没形象,一口肉一口饭,呜呜噜噜说,“怎么?还不让我吃?你不够,叫伙计再送一盘就是。”

“我不差一个肘子。”覃炀现在说话格外注意,“我怕你吃多腻着。”

“我不腻。”温婉蓉边说边指着剩余的肉,说还要。

覃炀边切边想,也太能吃了……

温婉蓉干掉一个肘子后,打个饱嗝,满意拍拍胸口,才发现覃将军可怜兮兮用肉汤泡饭,不好意思道:“要不我再给你叫一盘吧。”

覃炀拿着筷子摇一摇,扒口饭:“把剩下菜包圆也差不多了,晚点我还要去找宋执。”

说着,又像想起什么对她说:“明天不能赖床,等天亮就出发,你一会别去找她们聊天。”

天亮出发?

温婉蓉愣了愣,确认道:“卯时就得起床?”

覃炀嗯一声,算回答。

“为什么啊?怎么突然出发得这么早?”温婉蓉直觉蹊跷,“西伯使者那边也跟我们同时间早起?”

“他们晚些。”覃炀说起明天打算,“我和宋执商量好了,跟以前一样,送你和皓月坐兰家商行马车先走,要不了一个上午我们就能追上你。”

突然改变行程计划,温婉蓉隐隐觉得不好:“出了什么事?”

覃炀没正面回答:“大姑姑已经派人等在雁口关,你早点过去,她安心。”

“你什么都告诉大姑姑了?”温婉蓉这一孕除了吃睡,脑子似乎也孕傻了,打个岔,心思就跟着跑,“大姑姑有没有怪我不懂事?”

“没有,没有,别瞎想。”覃炀吃完最后一口,放下碗筷,擦擦嘴,捏捏葱白软指,安慰道,“要怪也怪我,大姑姑说了到许府吃住一律按你喜好来,肯定不亏待。”

温婉蓉放下一个担心,又提起另一个担心:“那你什么时候去接我?”

“等战事完吧。”覃炀语气放平,可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。

温婉蓉就是怕也无奈,低头抚了抚小腹,给覃炀一个希望给自己一个希望:“这可是你说的,我和孩子还有英哥儿都等你来接,另外你是爹爹,孩子的姓名可归你。”

“好。”覃炀笑笑,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脸颊,给颗定心丸,“我肯定平安归来。”

两人又黏腻一会,温婉蓉才依依不舍放开覃炀,要他早去早回,别在宋执那边待太晚。

然而直到街道传来一更天的梆子声,温婉蓉觉得渴,翻身下意识往旁边一捞,捞个空,顿时醒了。

她趁着照进窗户的月光爬起来,撩开床幔扫了眼,发现覃炀没回来过,又唤声珊瑚,果然没一会有人应声,又片刻堂屋亮起幽幽光线,珊瑚披着件外衣进来,手里举着铀绿油灯,知冷知热问:“夫人,您要喝水吗?”

温婉蓉点点头,接过水,问:“二爷还在宋执那边?”

“在。”珊瑚回答,“之前二爷回来过一趟,见夫人睡得沉没让奴婢叫醒,就叫奴婢转告一声,他今晚事多,要在宋爷那边通宵达旦。”

温婉蓉哦一声,把空杯子还给珊瑚:“我方才听见梆子声,你去问问客栈伙计,提供宵夜吗?若有,送两份到宋执屋里。”

珊瑚领命下去。

温婉蓉本想等等,翻几页书,瞌睡来得更快,没一会又睡过去。

再醒来,窗外依旧黑黢黢,圆桌上一盏豆大灯芯偶尔抖动两下,发出轻微的呲呲声,随即被屏风后的洗漱的声音覆盖。

“覃炀?”温婉蓉下意识问,“回来了?”

屏风后传来极熟悉一声嗯。

温婉蓉一骨碌爬起来,关切道:“你夜里睡了吗?”

“眯了会。”覃炀声音明显带着倦意。

温婉蓉问:“在宋执那边?”

覃炀从屏风后出来,甩着一手水,回答:“没,我回来去耳房。”

温婉蓉听着不大乐意,拍拍被子:“回来怎么不来厢床上睡啊?我特意留了好大一片空位。”

“看你睡得熟,怕吵醒你。”覃炀扬扬嘴角,随后拿起她的丝绢帕擦擦手,钻到床幔里,像抱飒飒一样抱温婉蓉起床,顺便咸猪手捏把身上肉,嘴贱道,“嗯,是长了不少肉,手感不错。”

“都是你儿子要吃的!”温婉蓉使劲推了推,没推动,横眉冷对,“不就昨天儿子抢你一个肘子吗?小气性。”

覃炀笑得不行,还嘴:“儿子吃,肉怎么长你身上?也没见你肚子大起来。”

“你懂什么,还没到时候。”温婉蓉扶着他的手下地穿鞋,白一眼,“又没生过,意见不少。”

“我能生找你什么劲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没什么。”覃炀及时避免祸从口出,转移话题,“赶紧穿衣服,吃饭,马车都备好了。”

随后他想起宋执说的,他们流血,换她们锦衣玉食,现在连话都不能随心所欲,谈什么世道,还让不让人活了!

可想归想,覃炀认命,万一温婉蓉出点岔子,别说老太太一棍子捍断他的腿,八成大姑姑也要从樟木城冲来胖揍他一顿。

可谓覃门女将,巾帼不让须眉……

所以直到送走温婉蓉,他才堪堪吁口气。

“哥,你说我爹要来,见到皓月怎么办啊?”宋执在一旁,伸直脖子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厢,愁容满面,“你快给我想想办法。”

“我能有什么办法。”覃炀回过神,嫌恶推开离他一指距离的脑袋,不冷不热道,“正好,让你爹见见未过门的儿媳,就算不满意,也不会当众人面打断你的腿。”

“哎!你!”宋执追上他的脚步,“会说人话吗?”

覃炀:“不会。”

宋执:“……”

两人转回客栈,宋执还在为此事发愁,直径跟到覃炀房里,关门说话:“我不玩笑,真愁得慌。”

覃炀简单收拾行装,抬抬眼皮,也正色道:“宋执,你趁早给我打消私定终身的狗念头,表婶临走前跑我府上当着祖母的面,对我千叮嘱万嘱咐宋家就一根独苗,你他妈跑了,你娘不得在覃府门前抹脖子啊。”

“不至于。”宋执心虚笑笑,“不是还有宋瑞吗?”

“宋瑞?”覃炀冷哼,“他能代替你,三房那婆年早飞天了,不是我说你,打断骨头连着筋,你跟你爹是父子又不是仇人,至于吗?”

“哎!这事你不懂!”宋执大概真急了,声音陡然拔高,却在覃炀转过视线的一瞬,偃旗息鼓降下去,闷叹口气,“覃炀,实不相瞒,我爹知道皓月肯定不会同意。”

覃炀猜:“因为她的出身?”

宋执一语不发。

覃炀问:“为个女人,娘老子不要了,值得吗?”

宋执反问:“要你放弃温婉蓉,你愿意吗?”

“别把我们混为一谈。”覃炀就事论事,“她是覃家明媒正娶的媳妇,你和皓月算怎么回事?不说你爹,就说你娘,你说你哪次惹是生非不是她替你在府里背锅挨骂,她把你当祖宗供起来,你狠得下心一走了之?我没娘没福气,你怎么生在福中不知福?”

“这事两说。”宋执有些动摇,“我倒想两全其美,事与愿违啊。”

覃炀没什么好说的:“宋执,我们丑话说前面,你跟谁跑我不管,但当我面休想。”

宋执了解他的狗脾气:“行行行,算我怕你,我自己想办法总行了吧。”

说着,生硬岔开话题:“你有没有发现昱哥很奇怪啊?”

覃炀听不得覃昱,脸色一沉:“吃饱了撑的,没事提他干什么?”

宋执想了想,招惹:“夜里你走后,我去找了昱哥。”

覃炀眉角跳了跳,几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:“你把八百里加急告诉他了?”

宋执心虚咧咧嘴。

“你他妈!”覃炀顺手一茶杯甩过去,幸亏宋执反应快,侧身一躲,杯子砸在墙上,碎成几瓣。

宋执见他狗脾气上来,忙喊停:“哎哎哎,我话没说完,你动什么手哇!”

覃炀怒不可歇,佩剑出鞘,指着他:“行,你说,老子看你说出个花来!”

语毕,剑先人动,直冲宋执面门。

宋执本能退后几步,躲过攻击,直言道:“你疯啦!刚刚谁说打断骨头连着筋,说别人好使,怎么不照照自己!覃昱是你手足,他没你想的那么坏!”

覃炀不理,反手一转,第二波攻击袭向宋执。

宋执方才一退,脚跟靠墙,再避无可避,只能拔剑抵挡。

两件利刃猛烈撞击一起,发出锵的震响,宋执只觉得虎口一麻。

“覃炀,你要动真格,我一个字都不说了。”宋执皱起眉头,一改平时嬉皮笑脸的痞样,不悦道,“大不了被你军法处置,但我没做亏心事。”

覃炀细眸微眯,“你没做?你没做还知道军法处置?”

宋执不敢松懈手里的剑,挡在胸前:“是!从立场讲,我不该告诉覃昱,但我不傻,你好歹问个青红皂白。”

覃炀哼一声,力道少几分。

宋执趁机按下他手里剑,也收了自己的,继续说:“其实我不是去找覃昱,宵夜我没吃饱,你走后我饿得睡不着,便出门找伙计,下楼时发现覃昱屋里亮着灯,而且门口有个剪影,显然来者刚到,你走的时候快三更天了吧,深夜到访,必有蹊跷,我就躲在门口听了一嘴。”

“这种下三滥的事只有你做得出。”覃炀没好气坐到太师椅上,反唇相讥。

“你得谢谢我喜欢做下三滥的事。”宋执二皮脸坐他旁边的太师椅,单脚挂在扶手上,软骨头一样斜躺着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,“你猜我听到什么?”

覃炀没心情跟他弯弯绕:“有屁就放。”

宋执一对好看的桃花眼露出浅浅笑意,低声道:“那个来者说,齐家倒台,牡丹的仇已报。”

齐家倒台?覃炀愣怔片刻,他们离开燕都不过半个月,朝堂竟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宋执继续说:“平时和齐臣相来往密切的党羽,除了纪侍郎,其他人降职的降职,查办的查办,全交由都察院、大理寺、刑部,三司会审,有的忙了。”

覃炀回过神问:“纪侍郎怎么了?”

“升官了。”宋执食指朝上,“刑部尚书,回去我们该称他纪尚书。”

照这个势头,覃炀直觉纪齐两家倒戈了,难怪纪昌突然撒手不管,天天窝马车里装病,他恍然大悟:“那来者什么来头?”

宋执别别嘴:“人,我没见到,听口音燕都来的,我猜是兰家一路暗中护送,消息也随传随到。”

覃炀觉得猜测不无道理,不然没必要提牡丹,又问,覃昱说了什么没?

宋执叹气:“他能说什么,报了仇如何,人毁一辈子。”

覃炀骂他二五点:“所以你动恻隐之心,跑去告诉军机?”

“啊呸!我有那么蠢吗?”宋执吐口茶渣子,“什么恻隐之心,我是被覃昱发现抓进去的!”

覃炀:“……”

总归不管宋执为保命还是有意为之,覃炀都懒得追究,他只想知道覃昱的目的:“你告诉他八百里加急消息,他什么反应?”

“没什么反应。”宋执回想道,“莫名其妙说什么该来迟早会来,我细问,他也不说。”

“该来迟早会来?指皇上亲征?”覃炀拿捏不准,按这个意思分析下去,他脑子一片疑惑,御驾亲征是鼓舞士气的好事,皇上为何藏着掖着?

他没想明白,也没时间深想,护送使者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,只等一声令下。

队伍阵仗不大,两百余人,前一百人后一百人,把使者护在队伍中间,覃炀和宋执一左一右骑马跟在车厢两边,顺着官道向雁口关行径。

雁口关是靠近戍边,隶属大周的最后一个城镇,因独特的地理位置,平和期以商贸为主。

温婉蓉坐在马车里,听见外面集市般充斥各种各样的语言,好奇心大开,觉也不睡了,掀开窗纱往外瞧,嘴上对同行的皓月兴奋道:“我以为雁口关很小,没想到比樟木城热闹百倍,你看,还有骆驼,我在燕都很少见。”

“夫人,牵骆驼的大都是从疆戎那边过来,千里外的西域商队。”皓月低声解释。

“是嘛,你来过这边?”温婉蓉下意识转过头,对皓月亲切笑笑。

皓月低头一晒:“让夫人笑话,民女听宋爷说的,现学现卖而已。”

温婉蓉哦一声,视线转回热闹的街道,丝毫没察觉皓月眼底难以言状的神情。

她看得正带劲,冷不防有人挡住风景,车外传来不悦的声音:“温婉蓉,你好意思说我心大,你真当自己来踏青啊?”

“我第一次来雁口关,好多没见过,看看也不行?”温婉蓉放下窗纱咕哝。

皓月坐在对面,捂嘴笑:“民女听宋爷说将军与夫人感情深厚,今日一见果然如此。”

温婉蓉和她一路相处,关系愈发亲近,当自家人道:“你别听宋执乱说,他们一丘之貉,报喜不报忧。”

顿时外面又飘来凉凉的声音:“温婉蓉,当老子聋了。”

温婉蓉全然不惧,还对皓月说:“你听,你听,威胁人呢。”

覃炀在外面嘶一声,心想小娘们怀个儿子,胆比人肥,现在敢当着外人说他不是,正想发作,窗纱又被掀开,温婉蓉朝他甜甜一笑,来句“逗你玩,别气啊”,如同一盆蜂蜜水,灌得齁甜还不能发火。

顺道头顶飘过五个字:你也有今天。

覃炀彻身体会什么叫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”。

说笑归说笑,其实留给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,许家的人早已在城里最大的酒楼订好雅座,就等主角登场。

“你注意脚下。”覃炀扶温婉蓉下车,一改方才恶脸。

宋执见没他什么事,拉着皓月溜了。

温婉蓉抱怨覃炀:“你也是,许家又不是外人,叫宋执带上皓月一起吃个午饭,不信大姑姑在意多两双筷子。”

宋执的小九九,覃炀再清楚不过,挑挑眉,俯到她耳边嘀咕几句。

温婉蓉先一愣,而后脸像煮熟的虾子,透红,顷刻反应过来,一记粉拳捶覃炀肩头,怪嗔道:“以后下流邪话少跟我说,把儿子全教坏了!”

覃炀不以为意,反过来劝她:“长大总要娶媳妇,男欢女爱这种事,早点知道也没什么。”

温婉蓉无语瞥他一眼,心思早点知道?也太早了……

原以为一顿家常便饭,等两人见到许家人时,不由一愣。

“阿瑾,你怎么来了?”覃炀几分惊讶,“你不是一直扎营戍边吗?”

“我来见见表哥表嫂。”许翊瑾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,一年多没见,壮了也黑了。

温婉蓉看见他就想到玉芽,开口问:“玉芽最近好吗?姑姑信里说去年添了给孙子,思来对她态度有所改变。”

许翊瑾很是委屈:“表嫂,别提了,自打儿子出生,我娘处处向着她,我说话大点声都不行。”

说着,他无辜看向旁边的覃炀,神情明显在问,表哥,你咋样?

覃炀看见也当没看见,默默夹颗盐焗花生放嘴里,嚼吧嚼吧,似乎也在许翊瑾头顶看到五个字:你也有今天……

许翊瑾的木鱼脑袋跟不上表哥思维,老实巴交告诉他前来的目的,原计划大姑姑亲自来接,但府上多了两个小崽,英哥儿还好,穿衣吃饭都不用大人费心,可小的刚过半岁,天天夜里闹腾,玉芽小时候忍冻挨饿,看起来没事,等生完孩子,虚不受补,大姑姑身体底子好,心疼一大一小,重新挑起内府大梁。

“大姑姑一人管府邸上上下下,岂不是很辛苦?”温婉蓉体谅道,“我去了又多一个麻烦。”

许翊瑾忙摆摆手:“表嫂别这么说,我娘巴不得你和表哥都过去,自从收到外祖母来信,我娘就准备屋子,翘首企盼一个多月了。”

“总归麻烦大姑姑了。”温婉蓉说着,看向覃炀,低声嘱咐,“战事忙完了,你也过去住段时间吧,大姑姑嫁得远,肯定想念娘家人。”

覃炀毫不犹豫答应:“行,你说如何就如何。”

面对覃表哥发自内心的温柔,许翊瑾一时难以消化,直到吃完饭,才明白过来,原来表哥在家的日子没比他好多少……

临别时,许翊瑾再没像以前傻乎乎当灯芯,借口找宋执先走了。

许家的马车已经备好,覃炀和温婉蓉面对面而立,他想好很多告别的话,在一双盈盈秋水的注视下,又什么都不想说了。

温婉蓉等了半晌,先开口:“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?”

覃炀想想,言简意赅给出两个字:“保重。”

温婉蓉歪着头问:“还有吗?”

覃炀头一次面对她喉咙发紧:“没,没有了。”

“那我走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温婉蓉转身踩着脚蹬钻进车里。

覃炀对车夫说走吧。

车夫应声,挥舞的马鞭刚刚扬起,车里突然传来急急的“稍等”。

温婉蓉倏尔掀开窗纱,紧紧看着覃炀:“我有几句话。”

覃炀:“你说。”

她问:“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?”

覃炀点头:“你想知道?我现在可以告诉你。”

“不用,我现在不想知道。”温婉蓉故意拒绝,给彼此留个念想,“你去樟木城接我时,再告诉我吧。”

“好。”覃炀问,“还有吗?”

“还有就是,皓月是个不错的姑娘,要宋执好好珍惜。”温婉蓉轻笑,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我总觉得皓月眼熟,不知是不是老天注定我们成为家人。”

“我会转达。”覃炀说,“还有吗?”

温婉蓉摇摇头:“没了。”随即放下窗纱。

车缓缓离开。

覃炀伫立原地良久,而后颓然仰头望一眼头顶湛蓝苍穹,深吸一口气,提起精气神转身离开。

半路碰见找宋执未果的许翊瑾,两人一前一后先去官府驿站休息。

“表哥,前两日我收到消息,说皇上已经在来的路上。”许翊瑾接过覃炀倒的茶,斟字酌句道,“之前没听你提起过,圣上怎么就……”

“我也才知道不久。”覃炀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,打断道,“圣上想亲自督战无可厚非,倒是你,驻扎戍边几月,西伯那边什么情况,黑水河周边摸索了没?到时皇上来了,你一问三不知,会连累许家。”

“表哥放心,我已按照你发来的信函准备妥当,就等你去营地商榷下一步。”两人一拍即合,又在驿站等了一个多时辰,没见宋执回来,索性不等了,覃炀对下属交代一声,跟着许翊瑾离开。

因护送使者队伍提前六七天到达雁口关,后援二十万大军最快还需三日行程,宋执利用这三天空档醉生梦死,就差死在皓月的温柔乡里。

直到第三天不得不走,宋执才恋恋不舍跟皓月告别,并承诺一定带她走。

“宋爷,睡醒了?”他前脚踏入营帐,后脚覃炀的声音从舆图那边幽幽飘过来。

宋执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,跟许翊瑾打个招呼,不紧不慢走到覃炀身边,看着舆图拍须溜马:“你们行动够快啊,三天不见,战略都布置好了。”

覃炀黑着脸,哼一声没理。

许翊瑾怕两位表哥在军营里打起来,充当和事佬,推宋执出去:“宋哥,我娘特意叫下人送来几斤风干的牛肉,我舍不得吃,留给两位表哥尝尝鲜。”

“还是阿瑾有情谊啊。”宋执阴阳怪气瞥一眼覃炀,跟着许翊瑾出去。

许翊瑾闹不明白为何两个表哥好起来恨不得穿一条裤子,坏起来分分钟剑拔弩张,不过经过这一两年的锻炼,尤其在府邸被玉芽呼来喝去,时间久了,再不是不懂脸色的愣头青,把两位表哥分开后,他独自回雁口关找到丹泽,确定两国签订和议书的具体时间。

签订时间早已定在月初六,但头一天西伯使者六爻算卦,而后改了时辰,定在未时三刻,消息传到覃炀这边,营帐里的人各怀心事皱起眉头。

许翊瑾没什么花花肠子,他最担心西伯临时变动有诈,覃炀想得更多,二十万主力军就位,候守在雁口关城郊三里外,别说改变几个时辰,就是改变一刻钟对于二十万人调遣可谓动一发牵全身。

至于宋执,他心里早有盘算,万事俱备只欠时机。

戍边的气候和疆戎差不多,因为更靠近北方,远不如燕都暖和,正属春寒料峭的季节,尤其清晨草地上挂着一层微霜,覃炀穿好戎装,从营帐钻出来,竟呼出白气。

“真他娘冷。”隔壁营帐探出个头,缩着脖子,打个喷嚏。

“你少人热炕头,在哪都冷。”覃炀边说边活动活动筋骨。

“一大早不会说人话啊!”宋执冻得不爽,起床气嘭得原地爆炸。

覃炀额头青筋微跳,冷不丁转过头,要眼睛能射出刀子,宋执大概已经变成筛子。

气氛凝结当口儿,许翊瑾出现的刚刚好:“两位表哥早!”

他上身一件月白练功服,袖子高卷,露在外面的皮肤微微冒着白气,额头残留的汗珠子,证明他刚晨练回来。

许翊瑾继续充当和事佬:“时间紧迫,我叫人把早饭端到舆图营帐里,可以边吃边聊。”

覃炀说声行,转身离开,许翊瑾又看向宋执。

宋执朝他笑笑,脑袋缩回去,声音传出来:“你们先吃,我洗漱完就来。”

早饭时,许翊瑾先行吃完,拍拍手上的馒头屑,起身走到高挂的舆图前,点点黑水河的范围,详诉道:“这,这,还有这片区域,共有五处绝佳埋伏点,探子回报说没发现西伯踪迹,为以防万一,我五日前已派三支分队提前埋伏外围,抢占先机。”

作战方案和方向没错,覃炀没提出异议,转头看向宋执,隐晦提醒:“你吃完回趟城,去看看西伯狗准备如何。”走的机会只有一次。

宋执正好想去见皓月,很爽快答应。

本以为是个艳阳天,仅仅一个上午满地薄霜被暖阳烘得无影无踪,没想到到了中午,天际压来一大片厚厚云层,密不透风把太阳遮个严实。

天空转眼变得阴沉沉,旷野的风随着极远处传来的雷声愈演愈烈。

覃炀微微眯眼,目光触及原野尽头,戎装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,他不大喜欢今天出行预兆,似乎总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。

然而回头已不可能,明面戏码又得做足,护送使者到黑水河的最后一段路,队伍由原先的两百余人减至百人,两国锦旗高举,西伯使者是客走前面,大周使者是主垫后面,再后面跟随是覃炀、宋执一行人,许翊瑾带一路精骑行侧路暗中保护。

随着离黑水河的距离越来越近,覃炀的自觉也越来越糟,他抬头望一眼已变成路径的低凹河床,以及两边陡峭的山势,突兀横截在广袤一隅,实在违和。

风吹沙石舞动尘土,打着旋儿从路口滚出来,给迎面而来的客人一记沙迷眼,人与马立刻停住前行。

“呸呸!什么破地方!”宋执吐了两口含渣的唾沫,捂着眼睛开骂。

覃炀也被这股邪风吹得睁不开眼,心里一沉,扯了扯缰绳,调转马头顺风往回跑几步,毫不犹豫卸下马鞍上的弓,一矢响箭给许翊瑾报个信。

没一会,许翊瑾带着一众人马赶到。

“表哥怎么了?怎么不走了?”许翊瑾神色紧张看看前方进入黑水河的谷口,又看向覃炀,凑到身边低声道,“我们的人都在上面,应该不会出纰漏。”

“阿瑾,我感觉不太对。”覃炀说,“太安静了,连只鸟都看不见。”

顿了顿,他拍拍许翊瑾的肩膀:“你原地待命,我和宋执挑十名精骑,先去探个路。”

许翊瑾不干:“我也要去!”

覃炀拒绝:“这是命令!”

“我……”许翊瑾愣愣看着不苟言笑的脸片刻,低头抱拳,沮丧道,“末将遵命。”

覃炀绷着脸没再言语,一扯缰绳直径走到宋执身边,把想法说了说,宋执一听神色沉下来,犹豫片刻,道:“我同意你的法字,不过就这样进去会不会太冒失,丹泽虽为使者,也不是摆设,不如让他做我们后援,避免阿瑾涉险,难得跟姨母交代。”

关键时刻,还是宋执了解他,覃炀想想,别无他法。

宋执得令,找丹泽说一嘴,丹泽起先一愣,顺着他的话观察片刻眼前地势,会意过来,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响哨,说万一遇险,以此警报。

“其实丹泽为人不错,你怎么老看他不顺眼。”宋执嘴欠打着哈哈,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心里不敢放松。

覃炀瞥一眼,懒得接话。

两人带十几精骑走了过半路程,除了灌进山谷鬼哭狼嚎的风声,什么动静也没发现。

宋执皱皱眉,啐一口嘴里沙子,勒住缰绳问:“都能看到尽头,还走吗?再走下去,出了那个路口就是约定议和的地方。”

覃炀紧锁眉头,看看宋执,又看向一众精骑,似乎大家都在等他决断。

“回吧。”他言简意赅,又叫住宋执,仅用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,“这些天没见覃昱,他去哪了?别又闹幺蛾子。”

“不能吧。”宋执嫌他敏感,低声道,“他好像入了雁口关就没见人影,我还想问你呐。”

“小心使得万年船。”覃炀紧了紧手里马鞭。

既然没发现任何问题,护卫队继续前行。

这次许翊瑾说什么都要跟来,他和小时候一样,随母亲长途跋涉去外祖母家,跟屁虫一样,黏着两个表哥带他玩,如今早不是孩童之年,可他依旧向往和两个表哥一起,除了生活作风问题,论文武,他爹向来伸大拇指。

“表哥,这次开战,带上我吧,我不想留后防。”许翊瑾满眼期待,和覃炀并肩前行。

覃炀摆摆手:“你去做什么?大姑姑不会同意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许翊瑾一个我字说了一半,被宋执抢白:“阿瑾,覃炀也是为你好,刀剑无眼。”

话音未落,倏尔极轻微嗡鸣声,紧接着两支箭矢划破山谷里穿堂风,刺向西伯使者,他来不及叫喊从马上翻下去,身体重重摔在地上,擦起薄薄尘烟。

众人淬不及防,愣怔片刻,突然有人高喊:“有埋伏!”

一时间人、马、车混乱一团,覃炀紧紧勒住缰绳,稳住身下马匹,中气十足喊了声:“全员撤退!”

许翊瑾第一次碰到偷袭,傻了眼,脸色苍白对覃炀说:“哥!我都布置好了,怎么会!”

宋执拍他一巴掌,急道:“现在别说没用的,赶紧撤!”

然而对方早已备好,就在山谷一众人策马扬鞭往回赶,一波箭雨从天而降,惨烈声立即回荡整个山谷。

“妈的!”

覃炀被动挨打,青筋暴跳,立刻开弓取箭,一箭射穿山石边探出的两颗头颅,即便如此,双拳难敌四手,百余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只剩二十来人,如惊弓之鸟背靠背团在一起。

许翊瑾完全懵了,恨不得全身长满眼睛,声音却发颤:“表,表哥,我们现在怎么办?”

覃炀视线不敢离开四周峭壁,咬紧牙关说:“杀出去。”

而后他转向宋执,吼道:“你带阿瑾突围出去!快!”

宋执很有默契一跃而起,跨到许翊瑾的马上,大力一鞭,马匹疯了般吃痛狂奔,紧随其后是射空的三支箭矢,稳稳扎进土里。

到了这个局面,覃炀终于明白,为什么先杀西伯使者,两国开战总有由头,一颗棋子物尽其用,就没留下的意义,这便罢,更让人恼火的是,丹泽说黑水河附近有丹家人接应,全成狗屁。

“西伯狗!接应你的人呐!都他妈死了!”覃炀冲过去,一把薅住丹泽后衣领,使劲往后一拖,丹泽淬不及防顺势倒下去,整个人仰躺在马背上,一双棕眸寒意逼人。

覃炀怒气喷他脸上,吼:“你他妈装什么孙子!老子今天不活,第一个杀你!”

丹泽眼皮一挑,一垂,起身整理好衣襟,吐出两个字“疯狗”。

“你!”

覃炀挥刀瞬间,山谷另一侧突然响起一声极清亮的哨鸣,听得他微微一愣,露出破绽,被丹泽打落利刃。

“丹家人到了。”丹泽嘴角轻挑,得意神情不言而喻。

“现在来有屁……”

一个“用”字没吐出,覃炀眼睁睁看见一具尸体从山峭上滚下来,随即上面传来打斗的声响,以及极熟悉的声音:“丹台吉,没事吧?”

“没事!”丹泽镇定自若大声回答,“就是二皇子的心腹死了,覃大人想好怎么跟大汗和二殿下交代吗?”

“二皇子为了除掉丹家,不惜血本啊。”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,一脚踩在突出的石头上,身体前倾,探出半个身子,逆着光看不清表情,声音却在笑。

丹泽也笑起来,笑意未到眼底就消失不见,冷然道:“二殿下这招一石二鸟一点都不亏,他大概没想到埋伏的死士来不及收拾我,覃大人就兵贵神速,不过二殿下对自己人都狠心下手,难怪不招老臣们喜欢。”

顿了顿,语气缓和,抬头问:“覃大人,大殿下现在何处?”

“我一会带丹台吉去见他,不过现在末将有点家事先处理。”说着,人影对着呆若木鸡的覃炀发出怪笑,“傻弟弟,你这是什么表情?吃败仗的滋味如何?”

面对嘲讽,覃炀晃了晃神,身体先行思维拉满弓,箭头对准人影,大骂:“覃昱!你这个狗贼!”

“跟你说过多少次,打仗不是逞一时之快,”覃昱满不在乎抬起两根手指动了动,半笑不笑转过头,“出来吧,他迟早会知道的。”

覃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,另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覃昱身侧,他瞳孔猛缩极致。

对方心虚喊他一声哥,清了清嗓子,先道歉:“那个,哥,是我对不起你,你就当我死在西伯,回去跟我娘也这么说。”

覃炀脑子停了几瞬,忽而大吼:“为个女人,你他妈疯了!通敌卖国是死罪!你想宋家上下几十口死在菜市口吗!”

“他就不通敌,一样死罪。”覃昱冷笑,“覃炀,你们厮混这么久,没发现一点异常?比如牡丹为何突然出现在你面前?宋执为何夜夜宿青玉阁?再比如,皓月到底是什么身份?”

经一番提醒,覃炀把所有事前前后后窜起来快速回想一遍,恍然过来,愤怒盯着宋执:“都是你做的?”

宋执却从未见过覃炀决绝的模样,或许这二十年堪比亲兄弟的手足之情就此完结。

他沉默,他了然。

“成王败寇,你胜了,”覃炀怒极反笑,丢下弓箭,举起双手,“我就两个要求。”

覃昱:“你说。”

覃炀生死置之度外:“看在大姑姑的情分上,放阿瑾回去,还有皓月到底是什么人?”

覃昱回答:“阿瑾只是昏迷并无大碍,第二个……”

他看向宋执:“你说。”

宋执咽口唾沫,声音发紧:“其实皓月本姓明,她是清君侧的漏网之鱼。”

清君侧时方明两家百余口人全部株连,可老天总有垂怜。

覃炀一愣,脑中快速闪过温婉蓉那句话,她说见皓月眼熟……这眼熟从何而来,在疆戎时,她曾想救一个明家姑娘未果,想必被狗咬死的那个和皓月血缘不浅。

转念,他又想到“皓月”这两字,突然发出几声自嘲大笑,竟然被一个拆字游戏糊弄这么久。

平日笑人蠢,到底谁最蠢?

覃炀仰起头,来不及咽下喉咙里漾起一股腥甜,就听覃昱居高临下用西伯话喊句什么,即便听不懂,他也猜得到。

……

黑水河箭雨纷飞,樟木城许府其乐融融。

英哥儿离开燕都亲人两个月,再见到温婉蓉时高兴快飞起来,屁颠颠娘亲前,娘亲后的叫个不停,话唠一样说个不停。

然后得知温婉蓉肚子里又有小娃娃,兴奋地又蹦又跳,没两天整个府邸都知道了,再然后在饭桌上见娘亲喜欢吃什么,就把菜端她面前,小大人一样叮嘱好好补补,把大姑姑笑得前仰后合。

温婉蓉也跟着笑,可是笑着笑着,面前的骨瓷碟无缘无故啪一声,齐齐裂成两半。

“碎碎平安。”大姑姑笑容僵了僵,嘴里念叨,要温婉蓉别往心里去。

温婉蓉毕竟在别家借住,不好直白表露心思,按捺住满心不安,强颜欢笑叫人换了碟子继续吃饭。

稍晚,她在府邸遛弯消食,顺道去玉芽屋里看襁褓中的小侄子,说了会体己话,临走前问:“这一日日我都过糊涂了,今儿月几?”

“月十三,夫人问这做什么?”玉芽打趣道,“月几不重要,养好胎,为覃将军添个大胖小子才是正事。”

“你这嘴呀。”温婉蓉失笑,见她心情不错,不想说扫兴的话,借由身子累回去了。

她没记错,覃炀跟她提过月初六去黑水河,转眼七天过去,既没听见大姑姑提起战况,也没见许翊瑾派人回来知会一声,静得有点不寻常。

因为玉芽身子一直没调好,她不敢太直白,旁敲侧击问几句,谁知这傻丫头被大姑姑哄得团团转,一点犹疑都没有,好像许翊瑾去打仗,如同家常便饭一样简单。

温婉蓉无功而返,按平日时辰躺在床上,今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,她摸摸肚子,从枕头下摸出一件覃炀的贴身衣物抱在怀里,心却像架在火上烤,无比煎熬。

她想覃炀到底太忙,还是战事太紧,亦或……

温婉蓉不敢往下想。

大概有心思,隔天天不亮她便醒了,起来小解后,重新爬回床上,窝在被子里不想动。

辰时,两个伺候温婉蓉起床洗漱的丫头进里屋,见她一动不动以为睡着,又悄悄退出去,可屋里就这么大,又没什么事做,小丫头嘴碎,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。

一个低声叹气:“你说这世人的命也未必都好。”

另一个会意:“可不是吗,堂堂将军夫人也有落难的时候,想想挺可怜,怀着孩子东躲西藏,还不如我嫂子过得舒服,家里好吃好喝供着,我哥特意找个粗使婆子做饭,灶台都不让我嫂子去,再看看这位。”

“你小声点,小心被夫人听到。”叹气那个说,“听说这位夫人的相公是大将军,咱世子爷还要让三分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小丫头年轻气盛,非要争个输赢,“你没听垂花门当值的说吗?”

“说什么?”

回答的声音压得更低:“听说世子爷前两日派人回来过,急匆匆的,好像出了什么大事,把老爷和夫人都惊动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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