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优雅的中分发型、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妆容,整齐的白衬衣和修长的黑色长裤——高一三班的班主任闻仪静静的坐在教室最后排,用心听着讲台上计票员曹晓萱的唱票声,目光缓缓扫过学生们的背影。
全国绝大多数学校都已列入校规明文的“学生自主选举班长”,在明德还是第一次。
对于闻仪来说,明德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。十年前,她就是从这里毕业。当年,作为雍津升学统一考试的第一名,平民出身的她被明德当作向社会标榜“有教无类”的特例,招进了高中部。她用三年时间,见识了这间学校所有的傲慢与偏见。
毕业十年之后归来的她,把简历放在昔日的班主任、现在的校长吴逸凡的办公桌上,引来后者一声叹息:“礼容,以你的学历和资历,我可以推荐你去任何其他名校,也会有很好的职位,何必一定要再回明德呢?”
闻仪盯着吴逸凡身后落款“承圣公董元康敬录”的“有教无类”四个楷书大字条幅:“吴老师,十年前,您改变了我的命运,但现在,我想改变更多。”
吴逸凡用手扶了扶宽大的黑框眼镜,苦笑着说:“后生可畏。但你我都清楚,在这个国家,这所学校,很多东西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。”
“我知道,但我仍然想要试试。”
“你还是和在这上学时一样不服输。”吴逸凡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:“每次考试,总要先把最难的那道题做好。”说着,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名单:“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,这次我会把最难的题给你。”
明德中学高中部70级三班名单。
梁牧远。
董嗣昌。
闻仪第一眼就看到排在最前面的这两个名字,不由得会心的笑了:“吴老师,您果真是把最难的题给我了。”
吴逸凡也笑了笑:“这道题对有人来说是难题,对有人来说是好题——2770级一共十二个班,有人不敢接这个班,有人抢着要接这个班,而我希望,你以平常心来带这个班,把它带好。”
“吴老师,您放心。”闻仪明亮的眼睛里透出渴望的目光:“我一定把这道难题解得漂亮。”
电子黑板上跳动的数字终于停了下来。
班长候选人得票
梁牧远 24票
董嗣昌 13票
陶源 3票
曹晓萱 1票
路启平 1票
副班长候选人得票
唐宛 22票
董嗣昌 10票
梁牧远 6票
曹晓萱 2票
路启平 2票
“计票结束。全班同学总人数42人,梁牧远、唐宛同学在正副班长投票中票数已经过半且为最高票数。本计票员宣布,根据民主讨论通过的《明德中学高一三班班长选举章程》,无需进行下一轮投票,梁牧远同学直接当选本班第一任班长,任期一年。”曹晓萱带着兴奋的表情宣布:“唐宛同学当选为本班第一任副班长……”
她的话突然停住了,因为台下一个人慢慢的举起了右手。
“……呃,董嗣昌同学,请问你……”曹晓萱愣了愣,声音有些慌乱。
“闻老师,我有异议。”一个身形单薄的男生站起身来,回头望了一眼闻仪。他的皮肤白得像纸一样,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深邃眼神。
董嗣昌对选举结果的杯葛,几乎是闻仪意料之中的事情。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,就是承圣公董元康的长子长孙,如果未来没有什么意外,他将做为这个显赫世家的继承者,成为整个国家教育体制的精神领袖。闻仪希望自己已准备好足够的勇气和力量,去应对这个少年和他身后的庞然大物。
“请说。”
“谢谢。”董嗣昌的语调清晰、不紧不慢:“我认为,唐宛同学担任副班长,是不符合明德传统的。”
闻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,她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课堂——她太了解所谓的“明德传统”了。每届新生到来,从学生会会长到班长乃至各级部长、委员,为了安排好这些大大小小的职位,校方都要费尽心机。这是名门世家之间的较量,冲突的涟漪早就远远超出了小小的校园,扩散到整个雍津,整个首都特区,乃至整个国家。
闻仪正准备说话,唐宛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小声说:“……董嗣昌同学说的对,我真的不太适合当副班长……请同学们再选一个吧。”
“唐宛同学,你可以在就职之后辞职,但现在,请你尊重选举的结果——其他同学也一样。”闻仪站起身来,目不斜视的走向讲台,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。
“那么闻老师,明德的传统难道就不该尊重吗?”董嗣昌并不畏惧闻仪强大的气场,毫不示弱的目光追随着她走上讲台。
“董嗣昌同学,愿闻其详。”闻仪在讲台前转过身。
“太学时代自不必说了,庆元维新以来,明德实施西式教育制度,就有了‘班长之选,必出名门’的传统,闻老师也曾就读明德,肯定比我们都清楚。”董嗣昌停了停,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转向唐宛:“请问唐宛同学,来自哪家名门,令尊名讳怎么称呼?”
那一霎那,唐宛感觉全身的血都涌上心头,她低下头,紧紧的攥着拳头,全身都在微微发抖。
“……我,我没有爸爸,我爸爸不在了。”虽然她已经把声音压得极低,但在一片鸦雀无声的教室里,还是格外清晰。
话音甫落,全场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。
“董嗣昌!”路启平大吼一声,怒气勃勃的站起身来。
“大家安静!所有同学都请坐下!”闻仪厉声说:“唐宛同学的私事,不在本次选举会议讨论范围。”
“……不仅仅是唐宛同学,任何同学的出身,都与本次选举无关。我知道,在座的各位同学里,多有名门望族之后。但祖辈父辈的身份是什么,与现在的你们并没有关系,今天你们既然坐在这里,就都是平等的学生。”闻仪朗声说:“孔圣说,‘有教无类’,颜子仲由,也都出自寒门。所以,董嗣昌同学说到的‘传统’,在明德其他的地方也许有,但在我的班级里,不会有。”
“闻老师是少正氏之后,自然不会在意什么传统。”董嗣昌刚才被路启平的突然爆发弄得有点紧张,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:“董圣说:‘明尊卑之分,名大小之职’。闻老师以为该作何解释?这难道不就是我所说的明德传统吗?那么,是孔圣说错了,还是董圣说错了?学生不明白。”
闻仪脸色微微一变,她极力按压住怒气,正要说话,就听见教室的另一边有个声音响起:“闻老师,我想我可以回答董嗣昌同学的问题。”
闻仪看着举起手来的梁牧远,点点头。
梁牧远站起身来,侃侃而谈:“董圣的意思,是要遵守上下的秩序,我们在这里民主选举班长,任命职务,正是要建立这样的秩序。”
“参加选举是每个同学的权利,这就是孔圣说的平等;当选的同学将担负起管理的职责,其他同学必须服从,这就是董圣说的秩序。孔圣与董圣的训诲,没有任何矛盾之处。”
教室里响起一片轻轻的赞叹之声。梁牧远继续说道:“《论语》云,‘君子之远其子’。董嗣昌同学以出自圣人门第为由,要求额外的特权,如果因此而得到班长或者副班长的职位,那么岂不是要让承圣公大人有违君子之德吗?”
董嗣昌一时语结,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半天才说出一句:“我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“那么董嗣昌同学刚才说闻老师是少正氏之后,又是什么意思呢?”
梁牧远并未因董嗣昌的退却而放缓攻击。抓住对手的破绽,展开凌厉的攻势,快速撕破防线,打击其心理,是他在击剑台上的惯用战法,深知个中厉害的路启平,不由在心里暗自微笑。
董嗣昌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逞一时口舌之快,铸下大错,于是干脆抿紧嘴唇,闭口不言。
“开学典礼上,承圣公对我们讲,君亲师为世间最重。可刚才董嗣昌同学妄言同学之亲在前,羞辱师长之尊在后,是故意违反承圣公的教导吗?”
听见梁牧远用祖父的身份来压迫自己,董嗣昌又羞又恼,却又苦于无法反击。他看了一眼闻仪,呆了一会,终于小声说:“对不起,闻老师,是我说错了。”
“既然董嗣昌同学是一时失言。”梁牧远放缓了语气:“那么也请向唐宛同学道歉吧。”
董嗣昌的脸色霎时由青白涨得通红,身为圣裔之尊,向老师道歉犹可接受,而要对一个平民出身的女生说出任何示弱的话,对他而言是不可忍的羞辱。在那一瞬间,他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服。他冷冷的看了梁牧远一眼,一言不发,傲慢的挑起了嘴角。
“闻老师,我……我身体有点不舒服,想请假。”唐宛举起手来,轻轻的说。
闻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,看到董嗣昌刚才的表情,她知道梁牧远不知收敛,踏到了对方的底线,担心眼前的这场对峙会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,但唐宛的话,给了所有人一个退步之所,无形间令僵局顿解。
她立刻点点头:“好,陈曼儿同学,请你陪唐宛同学去医务室。”
“谢谢老师,不用了,”唐宛压住正要站起来的同桌的肩膀:“我自己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