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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一次旅行回来的夏菊花, 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水——这一次她们几个把华中五市都转了一圈,虽然来回都坐了软卧,可也累得不轻, 还是在家里多歇几天再想去哪儿玩吧。
入口的糖水有丝苦味,夏菊花不由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竟然不是在早已经建好的二层小楼里, 屋里的光线分外昏黄, 抬眼一看只有一个小小的灯泡, 也不是自己早已经习惯的吸顶灯。
四下一打量, 夏菊花心里明了,自己竟重回了二零零三年, 那个自己恨不得一口药喝下去,再不醒来的时候。
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屋子,夏菊花想不苦笑都难, 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,还是前面经过的种种是一场梦。把杯子举到鼻子下头闻了闻, 能闻到农药刺鼻的味道, 夏菊花一扬手,直接把杯里的东西泼到了地上。
不光把里头的东西泼到地上, 连杯子也被她扔得远远的。呸,经历了那么多,哪怕现在她已经七十岁了, 还是不愿意就这么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重活又重活,她还就不信,自己非得喝药才能求得片刻安宁。不就是儿子不孝顺,孙子不亲近吗,重新经历过把儿孙赶得远远的生活, 夏菊花觉得自己能跟梦里一样活得自在。
第二天起了个大早,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干净,夏菊花锁上大门,要去村委会找村长。一出门正好见赵仙枝从门前路过,哪怕她穿戴不如自己梦里利索,夏菊花还是不由自主亲切的叫了一声:“仙枝,你干啥去?”
赵仙枝呆愣的看着夏菊花,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了,从嫁进平安庄,大家都叫她李常旺家的,这几年上了年纪,小年轻们也叫他李婶子或李大娘,夏小伙竟然叫她仙枝,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
这可是从来不理人的夏小伙呀,咋今天对自己这么热情?赵仙枝看着夏菊花不说话。
夏菊花自失的一笑,自己这是咋啦,现在的赵仙枝,可不是她梦里那个干啥都要跟自己一起的大嗓门,这辈子她说自己的闲话最多,没准现在就想着咋编排自己呢。
唉,看来自己昨天夜里想的是对的,还是离开平安庄,才能保平安吧。想着,夏菊花又有些遗憾的看了赵仙枝一眼,默默的往村部走去。
赵仙枝看着走远的夏菊花,心里竟升起怅然若失的感觉,也不知道自己是咋有这种感觉的,就那么看着夏菊花的背影,迈不动步子。
并不知道自己给赵仙枝造成冲击的夏菊花,已经来到了村部。眼前的村部也不是梦里的样子,看上去比一般村民家的房子都气派,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,窗户是大块的玻璃,从外头就能看到里面办公的人。
“村长,我来找你问点事儿。”夏菊花看着陈秋生,生生把熟悉感压下去,用一般村民看到村长之后的口气,有些生硬的说。
陈秋生没觉得奇怪:夏菊花在平安庄就是个异样的存在,很少跟人说话打交道,跟自己说话生疏些才正常。他冲夏菊花点了点头,示意她接着往下说。
这不是梦里的陈秋生。夏菊花再次暗暗提醒了一下自己,才小声问:“村长,我想问问那个公司还征地不,我想把我的承包地和房子都卖给他们行不?”
“不是卖。”陈秋生尽管吃惊,还是先纠正了夏菊花的措词,才问:“你想好了,要把承包地和现在住的房子都交给科丰农业园管理?”
夏菊花毫不犹豫的点头:“不是说谁家先交,补偿款会多给百分之十五吗?我想头一个交。”
陈秋生若有所思的看着夏菊花,科丰农业园是乡里招商来的,要利用平安庄的土地搞集约生产。可是农民自给自足惯了,谁也不愿意出让土地,征地工作陷入了僵局。
谁能想到打破僵局的会是夏小伙?
陈秋生自以为想通了:“你还是回去跟志全他们兄弟商量一下吧。你想住到他们家里去,也得人家同意不是。万一你这头把房子、土地都转让了,志全他们腾不出地方来给你住,你也不能睡马路上不是?”
哪怕眼前的陈秋生,跟自己梦中那个得力助手不是同一个人,可考虑事情周全这一点没变。夏菊花看着他还是感到很亲切的,也愿意多跟他说两句:“那房子和地都是我的,我自己想咋处理不用跟谁商量。再说我也没想着要搬到志全他们两个家里住。他们孩子都大了,自己还不够住呢,我自己还能动,就不去给他们添乱了。”
陈秋生有些震惊的看着夏菊花,不敢相信这么一大套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。可屋里也没别人,除了夏菊花不可能有另外的声音,他只好告诉夏菊花,自己要打电话跟科丰农业园负责人联系一下,具体咋补偿由农业园自己跟夏菊花谈。
对此夏菊花没有意见,出了村部,按照记忆走向村里的小菜市场,掏钱买了一斤瘦肉,觉得有点心疼:现在已经到了瘦肉比肥肉贵的时候,这么一斤肉就要五块三,一看就是吃饲料养大的猪肉,香不到哪儿去。
卖肉的还奇怪呢,以前的夏小伙买肉,都是三两半斤的买,还爱挑肥的买,好回家用肥肉炼油。今天竟然一下子买了一斤瘦肉,这是家里要来客呀。
一时间,夏小伙一下子买了一斤瘦肉的事儿,竟传得尽人皆知,连两个儿子家都知道了。王彩凤愤愤不平的对刘志全报怨:“你娘天天说没钱,让她给保国买块糖都抠抠搜搜的,咋自己买那么大一块瘦肉?”
刘志全看了媳妇一眼,没吭声,转身往老院走。走到半路上,碰到了刘志双,兄弟两个一对眼就知道对方想的是啥,谁也没说什么,一起回到久别的老院。
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肉香,还有酱香气和着,光闻就让人胃口大开。刘志双冲着厨房喊了一句:“娘,你做啥好吃的呢,咋这么香。多做点,我中午陪你吃饭。”
厨房里的夏菊花心里冷哼了一声,连看都没往院里看一眼,继续看着火,免得酱肉糊锅。
刘志双没听到娘的回应有些诧异,往日他们来一回老院,他娘恨不得放鞭炮迎接,一说留下吃饭,娘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,做给他们吃,今天咋一点动静都没有?
夏菊花一边看着火,一边擀饼——熏肉大饼来不及做,酱肉大饼也不错,一会去园子里拨两根嫩葱、摘几叶生菜,下个鸡蛋汤,中午饭就得了。
得不到回就有刘志全兄弟两个,终于出现在厨房门口,刘志全闷声问了一句:“娘,你今天买肉了?”
夏菊花见火候差不多,撤了酱肉的火,边引另一边的灶边说:“咋啦,我不能买回肉吃?”
刘志全一噎,觉得这话真不好回答。刘志双一向脸皮厚,冲着亲娘一乐:“咋不能买,娘的手艺好着呢,不做饭才是浪费手艺。娘你多烙块饼,我中午在这儿吃。”刚才说不定娘忙活没听到自己说的话,那就当面再说一回好了。
不想亲娘今天一点面子也不给:“没你那份。”
“娘,我可是你亲儿子,你不能连块饼都舍不得给我吃吧?”刘志双不敢相信。
夏菊花冲他冷冷一笑:“你要是还跟天天那么大,我不给你饭吃是我心狠。可你现在儿子都娶媳妇了,还想白吃老娘的饼,就没你那份。”
“娘,你……”
刘志全听亲娘提起孙子,脸上不由柔和下来:“娘,你是给天天烙的呀。那啥,天天还小怕见风,要不我给他拿回去吧。”这老些酱肉和大饼,拿回去全家都够吃了。正好这几天王彩凤发懒不愿意做饭,带回去能堵上她的嘴。
夏菊花听他在那儿自说自话,乐了:“谁说我是给天天烙的?刘保国跟我说了,我要是少去看两次天天,你们一家子才能更好。这饼你要是今天带回去,再把天天吃坏了,我不更成了恶人?”
刘志全也没跟儿子住在一起,听到夏菊花学刘保国的话,本能的替他辩解:“娘你咋又冤枉保国,他最孝顺你了,不可能那么说。”
是了,谁看自己的儿子不是天下最好的孩子,自己跟刘志全说不着。夏菊花冲刘志全乐了:“你说我又冤枉你儿子,我以前冤枉过他几回?因为啥冤枉的他,你给我说说?”
一向沉默不反驳别人的亲娘,突然问出这么犀利的话,让刘志全吃了一惊,他认真回想了一下,真想不出亲娘啥时候冤枉过儿子。可刚才他咋脱口而出那个又字呢?刘志全一时想不明白,没声了。
刘志双觉得自己受了刘保国的连累,连声对亲娘说:“娘,你看你受了保国的气,跟我说呀,我教训他去。反了他了,连亲奶想看重孙子都不让,上哪儿也说不出这个理去。”说完恨恨看了大哥一眼,都是你儿子闹的。
不想亲娘今天谁的面子都不想给:“你教训他,你儿子跟着孙红梅一起骂我的时候,你咋不教训教训呢?”
“娘,你翻这旧帐就没意思了,谁还没个话赶话的时候,大哥你说是吧?”刘志双忘了自己刚才狠狠瞪亲哥的目光,想拉同盟军。
“夏菊花同志是住在这儿吗?”没等两人同盟结成,院门口有人叫门。
夏菊花心里顿了一下,看了堵在厨房门口的两个儿子一眼,心里叹了一口气:本想着不声不响离开平安庄,现在看是不可能了。不过让这两蠢儿子知道也好,真当老娘离了你们就活不起了?
于是她高声应了一声,推开两个有些发愣的儿子到了院里。村长陪着一个梳分头穿白衬衫的中年男子进来,让夏菊花有些发愣:中年人竟然是齐卫东!
“小齐?”叫完夏菊花就后悔了,此时她不应该认识齐卫东,就算是知道来人是谁,也不应该如此熟稔的称呼。
齐卫东明显愣了一下,冲着夏菊花笑了笑:“你就是夏菊花同志吧,原来你认识我。”
认识,咋能不认识,自己梦里天南海北四处旅游,全凭着你给赚钱出经费呢。此时的夏菊花只能局促的搓搓手,如所有七十来岁农村老妇一样冲人笑一下:“远远见过一回。”
陈秋生向齐卫东点头:“夏小、夏菊花同志记性好,见过一面的人都能记住。”又看了看还站在厨房门口的刘志全两兄弟,问夏菊花:“你这是跟两儿子商量好了,准备跟谁过?”
刘志全兄弟对视一眼,啥叫跟谁过?他们是听说亲娘买了老大一块瘦肉,想来看看能不能蹭点——一个老人能吃多少,肉吃多了不消化咋办——咋就演变成亲娘跟谁过了?
难道亲娘有意让人放出风去,骗他们两个过来,还把村长请来就是为了要赖上自家?想到这儿兄弟两个脸都白了,想也别想,她有两个儿子,凭啥养老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?
再说连跟媳妇商量都没商量,要是自己答应了,家里还能消停得了?不行,说啥也不能让娘给套住。
刘志双脑子快,冲着村长一笑:“村长,我就是来看看我娘,我娘可没说跟我过。再说我娘现在自己生活能自理,有地有屋的,也用不着跟我们过不是。”
他边说边往院门口走,最后一个字出口,人已经站到街上了,冲着院里喊了一句:“娘,我家里还有点事儿,等明天再来看你。”说完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。
刘志全看得暗恨,冲着村长同样艰难的笑了一下:“村长,我家里也有点事儿,就不耽误你跟我娘说事儿了。”说完也快步离开,意外的是没听到亲娘叫他别走的声音。
院子里夏菊花正对着陈秋生苦笑:“村长,你也看到了,我养了一辈子的儿子,哪个也指望不上,只能趁着自己还动得了,替自己打算了。”
陈秋生和齐卫东都沉默了,刚才刘志全兄弟两个恨不得跟亲娘划清界线的举动,连他们这些外人看着都心寒,以往夏菊花的憋屈可想而知。
许久,村长才憋出一句:“以前也没听你说过。”
自己可不就吃了谁说啥也不反驳的亏?夏菊花无奈的笑了一下:“自己没教育好儿子,跟谁说都是说自己的笑话,说啥呢。”
齐卫东看着眼前的老妇,总觉得她不是表现的这么逆来顺受,可说出的话也让人无法反驳,便道:“夏同志,村长说你有意想出让自己的土地和院子,我刚才大体看了一下,你这院子占地不小,你又是平安庄头一个出让的,想要个啥价钱?”
夏菊花出于对梦里齐卫东的信任,脱口道:“你看着给就行。”
村长无语的看着夏菊花,越加相信她是真不明白外头的事儿: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,让人买家看着给,夏小伙是咋把两儿子养大的?
不想这个还不来气,想起刘志全兄弟两个陈秋生就忍不住的火:他们知道不知道亲娘要把老院和土地都转让,要是知道转让费是多少,会不会抢去?
这可是夏小伙最后保命的东西,自己还是替她多争取一点吧:“齐经理,你也看到夏菊花的情况了,咋也得让她能再买上一处房子,有个地方睡觉不是。”
齐卫东点了点头,对夏菊花说:“是这样,你是头一个转让的,本来在规定标准内可以上浮百分之十五。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,上浮的钱照给,另外在县城我有一个农贸市场,可以给你一个摊位,你摆个菜卖个饭啥的,也能生活,咋样?”
就说自己没看错齐卫东,他能把生意做到地区和省城,这份大气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。夏菊花用力向齐卫东点头:“行,都听你的。”